我在马拉迪当医生
1993年夏天,我在南宁第一人民医院的耳鼻喉科病房值第一个夜班。凌晨三点,一位老人因鼻腔大出血紧急抢救,我握着前鼻镜,手抖得几乎拿不住止血钳。带教老师按住我的肩膀:“别慌,医生的手要稳,心要热。”
19年后,当我在广西民族大学的法语培训班背到“maladie palustre(疟疾)”这个单词时,又想起了那个夏夜的冷汗,但这一次,我心中多了一份笃定。
正是在医院公共栏里看到援非医疗队的选拔通知之后,在响应国家援外医疗事业的召唤之时,我的心底逐渐拼出了崭新的一条医疗之路:或许,医者的“心热”,不该只限于故乡的诊室。

尼日尔首都机场。
仁心律动越重洋
经过大半年的强化学习后,带着忐忑与使命感,我踏上了尼日尔的土地。尼日尔的阳光有棱有角,像晒干的碎金片扎在皮肤上。抵达马拉迪医院的第一天,我站在诊室门口,看着锈迹斑斑的铁门被热风撞得哐当作响,门后飘来混合着消毒水与尘土的气息,这就是我对非洲大陆最初的嗅觉记忆。此刻距我从广西医科大学毕业已近20年,从南宁的三甲医院到眼前这座连电动吸引器都没有的非洲诊室,命运的齿轮在“援非医疗队”的召唤里悄然转动。老队员曾说:“那里的蚊子能把人抬走。”但真正让我心悸的,不是疟疾的威胁,而是玻璃柜里那排缺了标签的药瓶和候诊区里无数双望向我的充满期待的眼睛。
银针民谣共愈疾
马拉迪医院的诊室里,阳光永远像熔化的黄金般炽热,而这里的医疗条件,比想象中更艰苦——没有内窥镜,没有电动吸引器,连基础药品都时常短缺。但正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我遇见了来自古巴的同行亚妮拉医生,一段跨越国界的医者合作悄然展开。
那是尼日尔马拉迪医院的一个寻常午后,古巴援尼医疗队内科专家亚妮拉医生带着发热头痛、流脓涕的农民阿卜杜勒来到我的诊室看病。经检查,患者确诊为急性鼻窦炎,左侧上颌窦积脓,而医院设备简陋,仅有基础穿刺针和手动注射器。
“Bonjour,docteur……”阿卜杜勒用法语艰难开口,随即被剧烈咳嗽打断。我戴上头灯,轻轻扳动病人的头部检查。当我的手指触碰到患者左侧上颌窦区域时,阿卜杜勒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整个人像虾米一样蜷缩起来。体温39.4摄氏度,持续高烧三日,左侧上颌窦区触痛剧烈,必须立即穿刺引流。但麻醉剂不足、患者因恐惧和迷信抗拒治疗,成为摆在我们眼前的难题。
“在古巴的乡村医院,我们经常用最原始的方法解决问题。”亚妮拉的话带着加勒比海的爽朗,却又在蹲下身时变得温柔。她掏出她在古巴医院与康复病人的合影,并用手机画出上颌窦的解剖图,指着安全穿刺区域安抚着阿卜杜勒。而我则用“椰壳取水”的比喻,慢慢松解了阿卜杜勒紧绷的神经,他紧绷的面容终于松动,缓缓点了点头。
当男护士用民谣般的语调哼唱着固定住病人头部时,我们的穿刺针正精准地刺入脓腔。浓稠的黄绿色脓液涌出,手动注射器一次次抽吸,这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稳定的手法,汗水浸透了我的手术服。中途患者剧烈咳嗽,穿刺针险些移位,男护士稳稳控制住患者头部:“继续,我能稳住!”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继续专注于手中的操作。脓液逐渐减少,亚妮拉开始用生理盐水冲洗窦腔。阿卜杜勒的痛苦表情明显缓解,肿胀的眼睑也开始松弛。“快好了。”我安慰道,同时惊讶于自己声音里的疲惫,非洲的炎热和紧张的手术消耗了我大量体力。
最后一次冲洗完成,我小心地拔出穿刺针,立即为阿卜杜勒贴上敷料。病人长舒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眼中泛起泪光:“Merci,docteurs……”他的妻子也用豪萨语致谢,男护士翻译道:“她说你们是天使,她丈夫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他们有五个孩子要养活……”我喉咙发紧,只能轻轻点头,对他们说:“医者无国界,治病救人是我们的天职。”此刻,这句话有了全新的意义。窗外,尼日尔的夕阳将整个医院染成金色,中国与古巴虽远隔重洋,此刻却在非洲大陆共同书写着医者仁心。

我与亚妮拉的合影。
术精情暖祛王疾
一个周日,应尼日尔马拉迪苏丹王邀请,当地司机苏莱曼开车载着我和心血管内科秦医生一行前往会诊。73岁的苏丹王患有慢性鼻窦炎和高血压,檀香木雕花长椅上,他不时按压太阳穴,向翻译描述自己持续数月的头痛和鼻腔堵塞症状。
我首先使用便携式鼻内窥镜进行检查,发现患者双侧中鼻道可见脓性分泌物,黏膜呈现慢性充血状态。“这是典型的慢性鼻窦炎表现。”我通过翻译向苏丹王解释,同时展示内窥镜成像画面,“建议每日用生理盐水鼻腔冲洗,配合局部激素喷雾。”考虑到当地气候干燥,我还特别调整了用药方案,增加了保湿鼻用凝胶。还送给他医疗队带来的国产的鼻炎康片,并交代好用法。
秦医生则发现苏丹王血压高达168/95 mmHg,详细询问后得知苏丹王每日食用大量传统腌肉和椰枣。“您需要控制钠盐摄入。”秦医生用食物模型演示每日盐分限量,“这种中国的草本茶可以替代您习惯的浓盐茶。”他为患者制订了阶梯式降压方案,选用适合热带地区服用的长效钙拮抗剂。
诊疗结束后,我们向苏丹王赠送了特制的双语用药指南,在随后三个月的随访中,苏丹王的鼻窦炎症状已经基本缓解,血压也稳定在135/82 mmHg左右。苏丹王称赞我们:“既是白衣天使,又是民间大使。”

为苏丹王诊疗。
破枷之息启新生
尼日尔马拉迪的太阳总是毒辣辣的,像一把烧红的铁钳,夹得人皮肤生疼。站在尼日尔马拉迪医院的手术室里,汗水顺着我的鬓角往下淌。手术台上躺着一位当地妇女,左鼻孔因外伤严重粘连,已经五年无法正常呼吸了。这名妇女名叫阿米娜,五年前丈夫醉酒后的一次暴力,让她的鼻骨碎裂,伤口愈合后形成了可怕的粘连。她只能用右鼻孔艰难地呼吸,夜里常常因缺氧而惊醒。更痛苦的是,村里人都说这是她应得的惩罚,连孩子们也躲着她走。

给患者检查病情。
手术灯下,我小心翼翼地分离着那些顽固的瘢痕组织。粘连比预想的还要严重,像一团乱麻,把鼻腔堵得严严实实。电刀“滋滋”声中,我小心翼翼分离每一处粘连。三小时过去了,当最后一处粘连被分离时,一股新鲜空气涌入阿米娜的左鼻腔——据她后来反馈,这是五年来第一次。术后第七天,我们给阿米娜拆除了缝线,她颤抖着手指,轻轻触摸自己恢复通畅的鼻子,突然泪如雨下。她转身对着墙上的镜子,深深地、贪婪地用两个鼻孔呼吸着,仿佛要把过去五年缺失的空气都补回来。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个瘦弱的女人像获得新生一般哭泣。我想,人活一口气,这口气不仅要能吸进来,更要能吐出去。有些枷锁是看得见的,有些则无形却更沉重。今天,她至少解开了一个看得见的枷锁。
茉莉鼓韵织友谊
开斋节当日,中国援外医疗队受邀来到当地医生阿奇兹家中。院子里,非洲红木炭火上架着几只全羊,香料与孜然香气四溢。我身着尼日尔民族礼袍,学着用棕榈油涂抹羊身,逗得当地孩子咯咯直笑,“中国医生现在是我们部落的烧烤学徒了!”阿奇兹妻子阿伊莎打趣道。她特意为客人准备了当地茶,我拿起一杯茶喝了一口,苦得我直皱眉,她说:“加糖喝就不苦了。”随着羊肉逐渐变成诱人的金褐色,阿奇兹的堂兄突然抱起手鼓即兴演奏。眼科黄医师也掏出随身携带的口琴,中非乐器的合奏让现场沸腾起来。妇产科王医生被拉进豪萨族舞蹈圈,彩色裙摆随着豪萨族舞步旋转,像一只翩跹的蝴蝶。“原来手术台下的医生这么活泼!”当地护士阿米娜举着手机记录这欢乐时刻。

体验当地的烤全羊。
当烤全羊在芭蕉叶上被切开,阿奇兹的父亲将最嫩的羊肋条分给中国客人。“去年你们帮我们控制住霍乱疫情,这些羊代表着全族人民的感谢。”老人用混合着豪萨语和法语的祝福,让医疗队员们的眼眶微微发热。
月光下,大家围坐着分享着美食与欢笑,麻醉科张医生渐渐哼唱起了耳熟能详的《茉莉花》,这一旋律渐变成中尼医护大合唱。离别时,阿奇兹将半只包好的烤羊塞给我们:“明天去孤儿院义诊,带上我们的心意。”返程路上,带着香料气息的晚风中,我忽然想起了成为援外医疗队员时的誓词,“国虽有界,医者无疆,恪守职业道德,提供医疗援助,播撒爱之火种,传递心之友谊”。

一起整理中国援助当地医院的医疗设备和药品。

中国援建的中国尼日尔友好医院(尼日尔综合医院)。
在尼日尔的日日夜夜,我们不仅是医者,更是中非友谊的使者,用手术刀与微笑,在非洲大陆刻下中国温度。每一次诊疗、每一次手术,都是在这片土地上播种希望的过程。那些曾经因疾病而痛苦、因贫困而绝望的人们,在我们的帮助下,逐渐找回了生活的勇气和希望。我们也在这片土地上,收获了成长与感动,更加坚定了医者仁心的信念。
(作者:蒋豪 系广西医科大学第五临床医学院副教授、广西医科大学第五附属医院暨南宁市第一人民医院耳鼻咽喉头颈外科副主任医师)